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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爱的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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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1 00:37: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无能
    --------------------------------------------------------------------------------
    ????今天需要好心情。
    四年前的今天,于潮白使陆洁成了新娘。在这样的日子里,无论如何也应该让自己享受到好心情。
    向浴缸中放水的时候,陆洁让喉咙和水喉一起发出了响声。在浴室封闭的空间里,流水显得格外响亮,陆洁的的歌喉呢,分明也有了异乎寻常的厚度和底气。陆洁让自己在那种底气里足足地膨胀了一番,然后才走出来更衣。丝睡衣套在了身上,陆洁犹豫着又将它脱了下来。洗浴时应该穿那件毛巾睡衣的,丝睡衣似乎有些太做作。等到把那件厚毛巾睡衣换上身,感觉又不好了。旧旧的,灰灰的,毛茸茸的,象是一只没人愿瞧没人愿爱的弃狗。复又换上丝睡衣,丝睡衣要配皮拖鞋。脚尖勾住了皮拖鞋,却又想起在浴室中穿皮拖鞋如何的不妥。只好趿上塑料鞋,脚下又硬又凉,心里随即就生出一些凉意来。
    陆洁每逢对什么事情太在意的时候,常常会显出此类犹豫。就象逢到复杂些的手术,陆洁总要下意识地反反复复洗手,再三再四地检查橡皮手套,掂来掂去地换手术刀钳一样。
    今晚,对于能否和丈夫一起洗浴,陆洁显然也是太在意了。
    热水差不多放满了吧?陆洁一边想,一边踢踢踏踏地向书房走。书房的门掩着,似乎听不到电脑键盘的敲击声。陆洁停下脚,飞快地浏览了一下自己,然后才伸手推门。“潮白,水好了,还不快来洗?”
    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陆洁似乎看到电脑桌前的于潮白正靠在椅背上发愣。
    可是,陆洁随即就听到了电脑键盘的敲击声,于潮白的脑袋也向前探伸着,仿佛在和那架勾着腰的台灯讨论什么问题。
    “洗澡水放好了,潮白。”陆洁站在敞开的书房门前,此时,过道里的壁灯是亮着的,半透明的丝睡衣薄如蝉翼,无疑能朦胧出许多的美。
    “你先去泡着,我就来。”说这番话的时候,于潮白甚至没有抬眼向陆洁这边看一看。
    陆洁的心沉了一沉,旋即又竭力地浮起。今天需要好心情,今天需要好心情——,陆洁对自己说。“那好,我先去了,你快点来呀。”声音是明朗的,心情似乎也明朗得很。
    独自进了浴室,把一条腿放进浴缸里,这才发觉浴缸是空的。水喉哗哗啦啦地响,水汽如云如雾般地笼罩着,却不过是在掩饰着一个骗局罢了。浴缸底的塞子是松脱的,水全都在不知不觉中漏掉了。陆洁心里预兆不祥地“格登”了一声,好心情也止不住地悄然漏失而去。陆洁皱了皱眉,拿住橡皮塞向着泄水孔决然地一堵,让自信随着热水渐渐地升起来。咳,不就是漏了水嘛,漏掉了还可以再放满,何必把心情弄得那么灰?
    从清晨起,陆洁就一直在酝酿好心情。好心情是可以象糯米酒一样酿出来的,只需要把砂石一粒一粒择出去,把那些不愉快的念头一粒一粒择出去,然后再把它浸在温水里。温水会把心情泡软的,接下来就需要加温蒸一蒸。把酒曲拌进半熟的米粒中,再将它闷起来,让它慢慢地酿,慢慢地酿。于是,就会有浓甜的汁液从心里汪出来,汪出来,犹如沁出的泉。到了那种时候,人就会在微醺中自我沉醉了……浴缸里的水终于再次放满了,陆洁就那样在浴缸里把她自己泡起来,竭力要将自己的心情泡软。光润的手臂从浴缸边松软地垂搭下来,手指下意识地在那里抚着,触着,于是,就触到了一点涩和一点糙。
    那是瓷片缝里的白水泥。
    浴盆是他们夫妻俩自己动手安装的,白色的玻璃钢浴盆在预定的位置上装稳之后,还需要装砌护圈。放一块灰砖头,抹一层砂浆,那护圈就一点一点地高起来,渐渐围成了形。成了形的护圈望上去灰头灰脑凸凸凹凹,象个丑陋的大鸡窝。陆洁简直看不得,看一眼就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往上翻。
    于潮白动起手,不慌不忙地去掩饰这丑陋。他的唇间衔着一根“散花”烟,手里拿着瓦刀,一层又一层地往那片灰色的丑陋上抹水泥。凸凹不见了,它居然光滑平整了,然而望上去,依旧不过是一种光滑的平庸和灰暗。
    再接再励,于潮白锲而不舍地再来掩饰这平庸和灰暗。于潮白得心应手地利用起那些白瓷片。白瓷片们就象是美丽的铠甲,它们被一块块地披挂起来,在光照下熠熠地闪着清雅,看上去简直晶莹如玉。
    那时候,陆洁就象猫似的蜷在于潮白脚边,为丈夫递送着瓷片。眼看着平庸和灰暗一点一点地被贴盖起来,陆洁的心境也就一点一点地随之变得光洁和晶莹了。
    每贴上一张瓷片,陆洁就把脸儿向于潮白贴过去,然后再换了嘴唇去贴,那种贴上去的感觉真好。陆洁一边静静地体味着那份快感,一边细细地思索,为什么把自己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毫无异样的感觉,可是一贴上于潮白,就会心底生风,云飘树摇?……人的皮肤真是妙不可言。
    护圈的周围贴了白瓷片,再用白水泥勾抹了缝隙,披挂整齐的浴缸显得几乎完美无缺。
    原来,世间的一切都是可以贴盖和装修起来的呀。
    在以后的日子里,陆洁曾经无数次地想起白浴缸内里的丑陋,然而她又无数次地控制住自己,不去深究它的内里,而只让自己看到它的眼前。这样,陆洁就保持了洗浴时那份应得的愉快。
    在装贴的几乎算得上完美的浴缸里,陆洁和于潮白有过一次堪称是经典的洗浴。
    “鱼是在水里交尾的,我们也应该做一次鱼。”于潮白在陆洁的耳边喃喃地念叨着。
    那句话象咒语,陆洁听完就身不由已,恍恍惚惚地躺进了水里。
    浴缸前部的水喉一直是打开着的,那水喉犹如崖缝间的溪泉,哗哗地流出许多白色的水花,接着,就有更大更重的鱼在翻腾,弄出更大的声响和更多更白的水花来。
    那条鱼在浅水里喘气了,那条鱼喘得又粗又急。
    那条鱼说:“翻过去,翻过去,活鱼是不会肚皮朝上的。”
    陆洁于是翻转过来,让肚皮贴在了浴缸底。小小的浴缸似乎容纳不下鱼的翻腾,它要倾倒了,它要崩裂了,然而陆洁体内感受到的,却只是一种焦渴的等待。
    在那个被焦灼烤炙的时段中,陆洁的脑子里充满了混乱的回忆。她时空交错地重温着大学的功课,医学院本科五年的教材里,似乎没有关于鱼类在水中交尾的内容。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于潮白回到床上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水是涩的,所以它可以磨刀。但是,它不可以磨身体——”
    说这番话的时候,于潮白的表情深沉而严肃,好象革命党人在总结一次策划很久,但是却不幸受挫的暴动。
    然而,当时于潮白在浴缸里却是沉默的。
    沉思着的陆洁终于被沉默着的于潮白从浴缸里拉起来,于是,陆洁就象一株沐浴在阳光下的向日葵那样,沐浴在扬扬洒洒的喷淋头的下面。
    随后,陆洁嗅到了一股慢慢弥散着的香味儿。那种气息犹如一朵看不见的花,以分子的形式在空间盛开。过了一会儿,陆洁才明白,那是于潮白的双手在播撒香气。这香气属于那瓶印着天鹅图案的浴液。于潮白温馨的双手抚遍了陆洁的身体,他也把那温馨的浴液涂遍了陆洁的每个角落。于是,陆洁就在那抚爱里愈益光滑,愈益柔润。
    陆洁终于光滑而柔润地容纳了于潮白。
    接着,他们又双双扑在水里,成了两条恩恩爱爱的游鱼。
    那一夜,陆洁拥着丈夫,睡得格外香甜满足。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于潮白忽然觉得头晕,脚下好象踩着荡船似的悠悠摆摆。往起居室走的时候,他几乎撞在了墙上。
    陆洁陪着于潮白到她就职的市医院,找了内科主任做检查。低压量到了一百,高压竟然升至了一百七十!
    于潮白觉得奇怪,“不对吧,我的血压从来都不高啊。”
    内科主任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解释,“正常的人,碰到过于悲伤或者过于兴奋的事,血压有变化,也是正常的。”
    听了这话,夫妻俩会心地相视一笑。那笑,分明仍被昨夜的兴奋晕染着。
    ……
    今夜,陆洁期望还能看到丈夫的那种笑。
    陆洁把手伸向浴盆边上的金属搁架,将那瓶粉红色的浴液握进了掌心里。
    望着瓶子上的天鹅,她不禁生出几分感叹来。仅仅四年的时间,这种牌子的浴液就成了昨日黄花,那些大型商场里,几乎都寻觅不到它的踪迹了。为了买到它,陆洁跑了许多地方,后来还是在批发市场的一个廉价货柜台里买到的。
    陆洁打开浴液的瓶盖,放在鼻子前面深深地嗅闻着。
    久违了,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
    陆洁慢慢闭上眼,想要努力地唤回旧日的记忆和感觉。陆洁记得那一次,于潮白用双手将它涂遍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于潮白那么真挚,那么投入地抚摩她,于是,陆洁的激情就在无边无际的感动中,岩浆般地奔涌起来。
    今夜,陆洁期望能够旧剧重排。
    “潮白,你还没有做完呐?”陆洁在浴室中喊着。
    声音在狭小的浴室碰撞着,生出些自闭的感觉来。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陆洁用余光瞥了一下壁镜,她望见自己的脖颈象天鹅一样优美地拉长了。
    “快了,快了。”
    带着歉意的回答从书房那边传过来。
    陆洁在那回答中看到了书房里的电脑,那电脑妩媚地与于潮白对视着,于潮白的双手就依恋在那白晰的键盘上。
    陆洁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委屈,她不再等待了,她用手一撑,身体就从浴缸里站了起来。三面墙壁上的镜子映出三个人影,个个都还显得亭亭玉立。
    尾骨后升起的弧线依旧是圆柔的,小腹也算得上平坦。只有双乳似乎有些风光不再,但也未见得十分松垂。生过孩子的女人能保持这样的体形,还算差强人意。
    一块呆蠢的海绵代替了男人的手,陆洁把浴液挤在海绵上,然后用它在自己的身上涂擦。耳后,脖梗,腋窝、股底、膝盖、脚趾缝……,陆洁工作得一丝不苟。这情形有些象她在家里擦桌子擦椅子,按步就班,井然有序。当然,那种被别人创造的激情和感动,此时是丝毫也寻找不到的。
    金属搁物架上摆着备好的胸罩和底裤,颜色是那种淡淡的鸭蛋青。陆洁擦洗之后,用它们把自己装备起来,顿时觉出一种雅致的诱惑在挥发。底裤的形状有些象假面舞会上的面罩,灵动的眼睛仿佛就在那些镂花的空隙后面隐藏着。这颜色这式样,都是陆洁特意选定的。陆洁记得于潮白初次得到她的那个夜晚,她披挂的就是这套装备。于潮白在那假面上吻了又吻,然后陶醉般地贴着它,轻轻闭上了眼。这情景对于陆洁来说,是刻骨铭心的。
    洗浴之后的陆洁趿着拖鞋返回卧室,路过书房时,她折了进去。
    出现在陆洁眼前的情景与她的想象几乎完全相同:于潮白舒舒服服地蜷在皮转椅里,两眼盯着电脑那张多彩的脸,正痴痴地发愣。
    “潮白——”
    “哦——”于潮白侧过脑袋,连连点头,“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来,我就来。”
    终于和电脑拜拜了。
    陆洁躺在席梦思床上,听到浴室那边传出的水声。那是淋浴器打开了,喷淋头的下面撑开了一把热气腾腾的伞……等一会儿,做丈夫的就要光临了。喷一些香水,擦一些晚霜,要不要再涂一点儿口红?女为悦已者容,女人打扮自己是为了别人,别人悦了还好,倘若不悦呢,倘若不屑呢,岂不可怜可悲么?
    这样想了,心里就有一点点累,有一点点哀。
    拖鞋啪啪地响着,草草出浴后的于潮白赤裸着出现在卧室门口。蓬乱的长发半干半湿,下巴上那一绺长胡子和胸前那一片毛丛上,犹自挂着亮晶晶的水滴。
    那模样,象是从雨林中突然钻出来的一头兽。
    记得初次看到男人这副样子时,陆洁不禁惊愕得目瞪口呆。随后,就象受到了太阳的眩灼一般,下意识地闭上了眼。那眩灼是火,轰地一下子将她点燃,她的身和心都感受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强烈冲击。而今,她只是湿沉沉地说了句,“当心凉住了,快,快上来。”
    宽大的床榻上并排伴侣着两床软被,于潮白按照这种日子他应该做的那样,越过属于他的那个被筒,然后钻进了陆洁的被筒里。接着,他把右臂伸开,让陆洁枕进他的肩窝,下一步,陆洁应该侧转身贴上胸乳、攀上股腿、然后用手臂搂紧他的腰……他们依照熟悉的工艺流程,按步就班,有条不紊地做着。他们都明白,他们有责任有义务合唱那一首老歌。那是他们都已熟悉的旋律,他们应该不出差错地完成所有的起承转合。
    台灯罩是粉色的,从灯罩中筛出的光细腻如粉。于是,他们俩就象脱了壳的蜗牛一般,显出了别一种粉嫩。陆洁循例闭上了眼,在这个时候她总是闭上眼睛,而于潮白是应该睁大眼睛的。
    闭上了眼睛的陆洁感觉不到动静了,耳朵却听到了书页翻动的声响。于是,她又慢慢地睁开眼。她看到于潮白的目光并不在她的身上,原来于潮白在读书。
    “这个民族信仰的是门塔教——,无所不能的门塔巫师——,经常使用的器具——,巴浪鼓、铜钵、巫棒……”于潮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起床头柜上的笔和纸。在那粉色的灯光里,他若有所思,神情显得很投入。
    当然,他感到了陆洁的目光。
    “你看,我还得——”于潮白晃了晃手中的笔,“是不是,你先——”
    那是解释,那是布置。主刀大夫向助手做着安排,消毒、备皮、麻醉……,只待万事俱备了,他才披挂上阵。
    于是,只剩下陆洁一个人在工作。一个人做这种发动群众的工作真是索然无味,陆洁感到有点儿力不从心,她很难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在抑止不住的涣散中,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发动一辆冷冰冰的拖拉机。她徒劳地抓着手柄摇啊摇,摇啊摇,可那辆不动声色的拖拉机就是发动不起来……陆洁渐渐生出了厌倦,那厌倦循着陆洁的手传给了于潮白。
    “哦,好了好了,完成了,完成了!”于潮白迹近欢呼般地抛下书本和纸笔,“我来,我们来吧——”
    是那样的一种欢呼,既掩饰着又表达着似有似无的歉意。
    在陆洁的记忆中,于潮白总是会以他性格的魅力,在需要的时候在需要的地方,给人带来勃勃的生机和活力盎然的气氛。
    被子兴奋地从床边滚落,接着,席梦思软床也激动了,摇摇颠颠地发出了声响。
    陆洁忽然觉得眼前有靛蓝色的莹光一闪,于是她发现在不知不觉中,她又面对着那行神秘的文字了。
    圆圆的犹如寂灭的火山口一样嵌在小腹上的,是男人的肚脐。
    在这个母亲输送生命的遗迹的下方,赫然地排列着一行神秘的图案。它们古老,犹如千年的树根一样虬曲。它们年轻,好象初生的蝌蚪一般灵动。它们是平实的,那种淡淡的靛蓝让人想到蜡染布的朴拙。然而,它们又是神秘的,一勾一划,一曲一折似乎都隐着不可破解的天机。
    陆洁初次见到它们的时候,曾经好奇地向于潮白询问,它们是什么?于潮白告诉她,那是一种纹身,一种西南民族的纹身文化。
    说这话的时候,于潮白的目光变得遥远而深邃。陆洁的眼前就渐渐迷离起来,陡峭的峡谷高大的银枞天上的悬棺林间的瘴气……一切都是如此地神秘,如此地富于魅力。于是,对那些民俗和文化做考察和研究的于潮白,也就同样有了诱人的色彩。
    此刻,陆洁又听到了诱人的呻吟声。每当陆洁抚到这些图案时,于潮白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是地火奔突前的抖颤,这声音是飞瀑跌落前的叹息。
    它应该是合唱和重唱,所以,陆洁应该用同样的呻吟做出回应。
    “哦!——”,“哦!——”……
    一声高,一声低,呻吟的对唱充满了激情。
    然而,陆洁的身体却明白无误地感受到,对方的身体是倦怠的,是平静的。
    是的,没有火,只有风。
    那是一种虚假的呻吟。
    陆洁向对方的眼睛望去,男人的目光分明是真诚的,他在做着真诚的努力。
    陆洁在心里苦笑了。怎么能责怪对方呢,反观一下自己好了,自己的身体不也同样是倦怠的,是平静的吗?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努力中,无可挽回地逝去。
    这徒劳无功的奋斗,使他们双双变得焦灼而疲惫。
    于潮白双手撑住身体,把脑袋向靠垫上提了提。他这样做的时候,瞥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那虽然是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小的动作,陆洁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
    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钟。这就是说,另一天已经开始,他们即使成功了,也已经失却了在当天纪念成婚四周年的意义。
    陆洁失神地望着自己的身体,心里充塞着莫名其妙的委屈。眼前那汗津津的裸体仿佛是别人的:打了皱的肚腹犹如粗糙的桔皮,在那桔皮之上,凸显着一道长长的疤痕。疤痕是活的,红亮而狭长,宛如一条粗大的蜈蚣长着许多细短的脚——这是生育儿子佑生时留下来的。
    伤兵,打了败仗的伤兵。盯着这道伤疤,陆洁呆呆地想。
    “怎么了,你?”男人问。
    “我看,算了吧。”陆洁的话音里不无沮丧。
    “我不信。”于潮白似乎在表现他的执着。
    陆洁抚了抚男人脸上的汗,轻轻地摇一摇头。
    那一摇,就将男人的士气摇泄了。
    “对不起。大概是,太累了。”男人终于这样说,神情里满是歉意。
    “没关系。”陆洁安慰着。
    长长地舒一口气,男人如释重负,伸手熄了灯。
    他很快睡着了,带着并不沉重的鼻息。
    陆洁却久久无法入睡,她索性坐起来,打开了窗帘,茫然地望向夜空。
    冷寂的月光透进来,让她无奈地守着一个惨白的现实:他失败了,她,也失败了。
    第二章: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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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云小区本来也就是个挺普通的住宅小区,普通的公寓式住宅楼,普通的透空式铁围栏,普通的水泥甬道,这一切,都和本市那些住宅小区没有多大的差别。然而,这里每一处能植树的地方都栽种了本市很少见到的芙蓉树,这里每一寸能植草的地方都植上了从国外引种的绿云草,于是,那些葳葳蕤蕤遮天蔽日的树冠,那些蓬蓬茸茸无处不在的草坪,就将这个小区围裹成了一团云朵,一团绿色的云朵。
    这样,绿云小区也就与众不同,俨然有了在鸡群中鹤立的姿态。
    栗琳琳的情形也大体与此相似。当然,她年轻漂亮,但也就是普通的年轻漂亮吧,在这个城市中,象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还有很多很多。当然,她经济自立,她自己开着一家化妆品专营店,但是在这个城市中,象她这样拥有自己的店面甚或公司的女人也为数颇众。但是,栗琳琳是特立独行的,栗琳琳是与众不同的,她的不同,只是通过一番话,就让陆洁感受到了。
    那是因为陆洁得知栗琳琳是于潮白的情人,是于潮白最新最近的情人,于是,陆洁就找上了门。陆洁曾经与栗琳琳谈判过,栗琳琳对那种谈判毫无反感,她是开诚布公的,似乎世间的任何问题都可以拿来与她讨论。
    陆洁的要求很简单,请栗琳琳从陆洁和于潮白的生活中退出去。
    栗琳琳笑了,是那种坦诚的,诧异的笑。
    “我从来没有进入过你和他的生活,是他进入了我的生活、进入了我和他的生活。你看,你和他的生活,他和我的生活,这完全是两件事。是他来找我的,是我同意他来的。我从来没有去过你那儿,你瞧,倒是你到我这儿来了呀?”
    栗琳琳的表情和语气,使得陆洁有那么一瞬间感到,错的真是她自己。
    后来,陆洁才慢慢打听到,栗琳琳是那种任何男人都可能出现在她那里的女人,当然,必须是她中意的男人。在这个意义上,是她在选择男人。她是终身总统,而男人们,不过是些由她任命的任期有限的内阁成员罢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很高,陆洁在水泥甬道上徘徊了许久,才终于从绿云的浓荫下走出来。
    十四号楼五号。陆洁曾经到栗琳琳这儿来过一次,不会记错的。
    陆洁已经接连四天没有见到于潮白的人影了,所有那些该打听的地方,陆洁都已经打听过了。所有那些该去的地方,陆洁也都去过了。陆洁不能不到栗琳琳这儿来,陆洁忍不住要到栗琳琳这儿来。
    站在安全门外,陆洁听到有音乐声隐约地从屋内传出来。里边有人,栗琳琳在里边,于潮白在里边……音乐声飘飘悠悠,犹如诱人的食物香味儿,使得陆洁想要进入的欲望愈加强烈,愈加难抑。
    她抬起手,按响了门铃。
    陆洁恍惚地看到里边的人走过来了,里边的人透过鱼眼透镜向外张望,看到一个变了形的女人。是的,变了形,这焦灼的四天,陆洁感到她的精神已趋于变形。
    门开了,音乐声蓦然增大。
    “哦,陆洁,你早,你早——”
    栗琳琳穿着居家的睡袍,鬓发蓬松,看上去好象刚刚离开睡床。
    “请原谅,我必须来找你——”
    “进来吧,快进来。”
    起居室的圆桌上放着两个玻璃杯,是两个。椅子也拉出来了,是两张。
    陆洁的心不规则地跳了一跳。
    栗琳琳将咖啡壶里煮香的咖啡冲入杯子,加奶,加方糖,很西式的。随后,她又打开微波炉,取出冒着热气的包子,圆圆的,周边打着褶的小包子,很中式的。
    “吃早饭了吗?别客气,一起来。”
    “谢谢,等一会我回去吃午饭。”
    “唔,嗬嗬嗬,你瞧我,都睡糊涂了。”栗琳琳开朗地笑。
    陆洁勉强扯了扯嘴角。她在留神谛听,女主人的那套健伍音响在播放着激光唱碟,在天衣无缝细腻如脂的乐句中,夹杂着粗糙的沓沓声。是拖鞋在地上擦动,它们是从洗脸间那边传出来的,很重,显然是个男人。
    哧啦哧啦的刷牙声,咕咕嘟嘟的漱口声。“咳咳——”,咳起来了,很粗很沉,当然是个男人。
    是于潮白么?——陆洁忽然觉得紧张,手心里汗津津的。一些象修整磨饰过的指甲一样的话,一些象菜市场鱼肉摊上淌着的脏水一样的话,一些象手术器械盘里那种寒光逼人的刀剪一样的话,全都颠三倒四地翻腾起来。
    踢踢沓沓的拖鞋声近了,就在耳畔。
    陆洁慢慢回转头。
    是一个很重磅的陌生,比于潮白高,比于潮白胖,也比于潮白年轻。
    那男人友好地向陆洁点头,欲要在圆桌前落座。
    “你到那边吃,好么?”女主人温柔地指使着她的家猫。
    家猫听话地到厨房那边去了。
    其实,陆洁已经可以离去,她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是她却稳稳地坐着。那是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凡是与于潮白有关连的人,此时她都会觉得亲近。
    留下来与那亲近聊一聊,心情会好一些。
    “请原谅,我想着他可能不会在你这儿。可是,我还是挡不住自己,到你这儿来了。”陆洁说。
    “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消息,已经三天多。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陆洁脱口而出。
    “唔?”栗琳琳神情很认真地皱了皱眉,“这他可是没有告诉过我,真的。”
    这没有告诉过,那什么告诉过呢?他会把什么都告诉她的。陆洁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栗琳琳却象是什么都晓得。
    想到此,陆洁愈发伤心。她黯然地摇摇头,“怎么办,我不知道……”
    “想开点儿,干嘛苦自己?他不在,也好啊。”
    栗琳琳轻松地用双手朝着室内摊开,仿佛在向陆洁展示她的这份轻松。
    嫉妒和敌意隐隐地苏醒了,陆洁含着剌说,“总会吧,累了,老了。”
    栗琳琳觉察到那剌了,她不经意地一笑。
    “累了,老了,也许会找一个也觉得累了老了的,做伴儿吧。也许,就是养老院呢,挺好的。”
    陆洁在迷离中看到那情景了,它们模糊而遥远。
    “你怎么了?看上去不太好。”栗琳琳用的是一种怜惜的目光,女人对女人的怜惜。
    “睡不好觉,头疼。”
    “晚上睡觉前喝点儿牛奶,对睡眠好,对皮肤也好。”
    很真诚,象是对着一个亲近的好友。
    陆洁受不了这份变异的同情,自怜的感觉象潮水似的涌上来,她的眼眶濡湿了。
    她急忙告辞,她不能再坐,她怕自己会淌下眼泪,她还不想把眼泪流在栗琳琳这儿。
    与白昼的炽烈和骚动不同,浑厚的夜色自有一种沉稳和平静。当黄昏到来之后,陆洁的情绪就随着夜色的降临渐渐变得平和。平和之后的陆洁开始自责,怎么会到栗琳琳那儿去寻求安慰?但是,她又不能不承认,栗琳琳确实将某种安慰给了她。
    陆洁在家里信步徜徉,她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书房里。
    于潮白的痕迹在书房中留得最多,陆洁坐进书房那把皮转椅里,即刻就被于潮白的存在环围了起来。
    随处都能看到“散花”牌香烟的过滤嘴烟头,那些四下散花的飘逸的仙女们最受于潮白的锺爱,他也就时刻带着她们,把她们散落到书房的每个角落。搁物架上摆着锡伯人的银碗,对面是一只探头探脑的苍鹰。那只来自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猛禽标本仿佛又复活了,正旁若无人地勾下脑袋在银碗里喝水。一只巨大的布骆驼在厚厚的伊犁毯上昂立,它的身上穿着拉祜族姑娘的绣花短衣。与电脑桌相对的那面墙上,悬着一颗羚羊的头颅。两只弯曲的长角犹如机翼般雄健地展开,而机顶却扣着一顶塔吉克姑娘的花帽……所有这一切,就是于潮白。作为民族学院的教师,他的目光总是投向那些边远少数民族的栖息地,他的神魂总是留恋于那些漫远难考的民风民俗。他虽然身在书房,可他的心却常常浪漫地远游。他应该属于敦煌的石窟,属于帕米尔的冰川,属于横断山的激流,如果他能穿戴起往古的服饰,他就会成为壁画上的人物,从那些遥远的年代向我们凝望。
    陆洁猜不出于潮白去了什么地方,这个学期于潮白没有课,在时间上,他完全拥有了他自己,他能去往每一个他可能去的地方。想到这一点,陆洁焦灼地几乎要发疯。陆洁向来自信她是人格独立的,做为拥有自己工作和事业的女性,陆洁从未想过她会依附于哪个男人。婚后渐渐冷却的夫妻关系,也只是让她隐隐地有些不安,况且那种冷却不过是感觉,双方谁也不曾揭开了亮明什么。
    然而,此番于潮白忽然出走,却使陆洁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竟然是离不开他的!
    惶惶不安的陆洁也不清楚,她怎么会打开了书房里的那台电脑。大概是因为平时于潮白与那台电脑相伴的时光太多吧,陆洁此刻亲近那台电脑,也该算是一种睹物思人。
    菜单上列着一串新近打开过的文档的名字,陆洁随便敲了一个,进去了。
    文件里记的都是些民歌,陆洁没有什么兴趣。再选另一个,又进去了,是一篇论文的草稿。鬼使神差,陆洁盯住了一个名叫《遥远》的文件,敲一下,却进不去,要求输入密码。
    凭着直觉,陆洁感到这个文件有名堂,于是就生出非进去看看不可的欲望。
    什么密码?他的生日!陆洁输进去,错了。我的生日——,不对……陆洁坐在那里,不停地想着,不住地试着。仿佛于潮白就坐在对面,狡黠地望着她,和她斗着心眼儿。
    陆洁想得头昏脑胀,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遥远,遥远的什么?——再次睁开眼睛时,陆洁看到了书架旁边摆的那根木棒。那木棒色泽紫黑,犹如农家灶头顶上常年烟熏火燎的木椽。木棒上雕有粗糙的图案,从棒尾一真盘绕到棒顶。陆洁曾经好奇地问过于潮白,是龙吗?于潮白告诉她,是人,男人和女人。
    陆洁当时只注意到了那怪异的图案,不曾留意棒尾还刻有一行数字,95.9.20.此时她才发现,这行数字的颜色要浅得多,想来该是以后才刻上去的吧?……陆洁心里想着,不觉下意识地用手指敲打了键盘。95920,那五个数码输进去了,屏幕的显示在一瞬间忽然发生变换,文件就这样被打开了。
    《遥远的吉玛山》,原来这是于潮白写的一部札记。
    札记一我喜欢在晴朗的夜晚一个人眺望长空,无边无际的黑暗伸展着膨胀着向你涌来,在一种神秘的感召中,你和你立足的世界就会身不由已地向黑暗迎去,最终渐渐地溺入那片博大厚重的黑暗里。一切都被这黑暗托举着,一切都在这黑暗中包容着,一切都在这黑暗中悬浮着。星云流转,亮闪光行,这时候你就会发现,黑暗中蕴涵着一种澄澈一种透明,于是,你对黑暗会产生全新的感知。那被你感知到的,就是混沌。
    无涯无际的混沌,涵容一切的混沌才是本质,而光亮不过是走向最终消亡的一个瞬间的过程。人在宇宙中缈如尘埃,而尘埃却执着地要用思维的光亮,烛照这片混沌,于是就有了英雄意义上的悲壮。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的混沌的秘密,让我们永远也参悟不透。比如,事物为什么总是分为两极,有南就有北,有雄就有雌。有了男性和女性,就有了人界的阴阳交合,在将生将死的大愉悦的极境中,完成人类的繁衍。宇宙的这种设置,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有了男性和女性,就有了一代代男女演绎不完的故事,感情消消涨涨生生灭灭,人世悲悲欢欢合合离离。他们为什么会相互吸引或相互排斥?他们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而不是以那种方式相伴相随?……或许,正是这些永恒的疑问,召唤我去了吉玛山。
    正象现在依然保持群居状态的许多动物一样,人类曾经经历过群婚的时代。
    在如今的父权社会之前,有过一个漫长的母权制社会。许多人都知道,女性权力至上的遗迹至今还保留在宁蒗摩梭人的社会中。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云南澜沧拉祜人和永胜一带的他鲁人的“尼查玛”婚姻关系,也都带着明显的母系社会的特色。
    然而,人们并不知道,在金沙江的峡谷中,有一座吉玛山,在那里生活的吉玛人,保存着比摩梭人更为完整的母系社会的生活形态。
    我们教研室的老尚,搞到了一种结构方式独特的女书,据说它是属于吉玛人的。
    我以前做过女书的考证,我认为女书的溯源应该始自人类的母系社会,它是女权在文化方面的表现之一。现今存留的女书,是人类母系社会在文化上的遗迹。
    老尚的这份资料,是从西昌的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那是一张四五寸见方的纸片,空白留黑,形式有些象碑刻的拓片,但是要比碑刻拓片的痕迹模糊得多。这种女书拓片的原初形态究竟是什么?石头?陶器?竹片?……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对这拓片做了复制,觉得它很有研究价值。或许,正是出于对吉玛人母系社会形态和吉玛人女书的浓厚兴趣,我才去了吉玛山。
    从昆明出发,顺着滇湎公路西行。两天后的早上,我在一个叫做木甸的地方下了车。下一段的路程,就是沿着金沙江蜿蜒而下了。那些崎岖的山路是很难行车的,所幸山路上常有过往的马帮,带我走的,就是一位叫做冕诺的吉玛人。
    冕诺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麻布短衣的外面套着藏式的反板黑羊皮袄,一条胳膊向外袒露,脑袋上扣着一顶汉人的灰礼帽。冕诺的牙齿挺白,脖子和脸膛是黑红色的,望上去就象乌木一般挺直而粗犷。
    陡峭的山路满是赭红色的砂石,短小的走马滑滑歪歪地走在上面,给人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低下头,就看到江槽里涛飞浪卷,对岸峡谷边的岩石层层迭迭,让人想到那就是金沙江额上的皱纹。沙沙拉拉的马蹄声单调地响着,山路旁的枫香树寂寥地晃着,一只孤独的岩鹰在空中凝然不动了——就在这时候,冕诺的歌声突然从马背上响起来。
    “麻布的腰带织好了,赶马的哥哥你还没有回来……”
    歌声飘飞着,盘旋着,驾着江风在峡谷里回荡。江上的水雾濡湿了它,于是它就感伤地坠落在那水雾之中。
    冕诺唱上几句,就要擎起手里的皮袋囊,咕咕噜噜地往喉咙里灌上几口。
    这歌挺有味道,我就跟着学。
    冕诺听了,惊奇地说,“于,你学得快。你唱,这样。女楼的窗子,会开——”
    “什么女楼,窗子?”我不解地问。
    冕诺的帮手笑了,“落山的时候,太阳,咱们就进寨子了。女楼,窗子,你自己就看到喽。”
    冕诺没有笑意,他那些雪白的牙齿都隐在了绷紧的嘴唇后面。忽然,他眉头伤感地皱了皱,眼睛一闭,歌声又飞了起来:“木楼的门锁着三道锁哟,你不要久久地敲。乌珠把心锁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会打开——”
    那歌的调子有一种奇妙的诱惑力,我情不自禁地又跟着唱了。
    “好,好!”冕诺连连称道,一伸胳膊,把那个皮袋囊递给了我。
    我照着他的样子,擎起来向喉咙里灌。皮袋囊里的水犹如活了一般汩汩地向嗓子眼里钻,即刻间便有绿树叶子一样的清香升起来,继而,舌上又品到了绿树叶子特有的那种淡淡的苦涩,辣的感觉也就在这时候一并袭来。
    我猝不及防,连连咳呛。
    冕诺和他的帮手笑得差点儿从走马上滚摔下来。
    那不是水,是苦荞酒。
    用苦荞酒润喉咙,我跟着冕诺走了一路,学了一路的歌。
    冕诺的帮手说的不错,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吉玛人居住的村寨。
    那是一个依山而筑的大寨子,一座座木楼围就的院落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散落在苍茫的暮色里,灰蓝色的雾霭袅袅地升腾起来,于是那些迷朦的木楼就象遥远的梦一般若隐若浮在我的眼前。
    用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冕诺家那间宽大的正室在腥红色的光亮中不停地跳荡着,使我对身历的情境生出了亦真亦幻的感觉。
    腥红色的光亮是从火塘里发出来的,木板拼排的地铺就搭在火塘周围,一家人全都围坐在地铺上,准备用饭。火塘的右边,坐着这个家里的女人们,最靠近火塘的上首位置,坐着冕诺的老祖母,然后依次是冕诺的母亲和姐姐妹妹及外甥女们。
    火塘的左边坐着这个家里的男人,上首是冕诺的舅舅。我因为是远道的客人,被特意安排在年长的舅舅旁边,接下来是冕诺的兄弟和外甥们。
    这是一个十几口人的血亲家庭,这里没有一个姻亲。
    冕诺恭恭敬敬地把一个麂皮袋子交给了老祖母,袋子里装着冕诺此行挣来的钱。
    老祖母笑了,她摇曳着长裙站起来,虔诚地将那麂皮袋放在火塘边的一块黑黝黝的石头上。那是这个家庭的母亲石,它圆鼓鼓地隆起着,犹如女性丰满的胸乳。
    热气腾腾的饭菜,就摆放在母亲石的前面。老祖母将额头垂下,口里念念有词。
    霎时,所有的人都跟着诵念起来。
    诵念完毕,老祖母站起身,开始动手分发那些饭菜。盐水土豆、干菜咸肉、蒸扁头鱼……乌木碗里盛满了饭菜,气氛也松快和热烈了。“拉努瓦”,“采尔珠”,“采尔珠”,“拉努瓦”——他们嘴里反反复复地出现这两个词,他们向冕诺指着笑着。性格粗犷的冕诺居然红了脸,只管闷着脑袋扒饭,一句话也不说。
    老祖母笑眯着眼,把一根骨头抛过来,打在冕诺的耳朵上。“冕诺呀,你的眼睛被沙子迷住了,你就再看不到别的花?”
    冕诺急巴巴地想张口说话,不料却被一根鱼剌卡住了喉咙,他连连地咳着。
    这一来,众人笑得更响。
    晚上,我和冕诺睡在畜厩旁边的屋子里,那是吉玛男人通常睡觉的处所。
    我问冕诺,“‘拉努瓦’是什么意思?”冕诺说,“那是吉玛人的寨子。”我又问,“‘采尔珠’是什么意思呢?”冕诺却一口吹灭了油灯说,“睡吧睡吧,累了,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旅途的劳顿使我很快入睡,然而,那过度的劳顿又使我睡得很不踏实。四下里总有沙沙拉拉的响声,象是有人在走动。狗吠声时远时近时断时续地搅着,木楼就在那搅动里若有若无地晃……我疲惫不堪地从梦的手臂里挣脱。
    山里的夜静得犹如一杯透明的水。咯咯吱吱,咯咯吱吱,那声音在透明的静夜的上层飘摇。沙沙拉拉,沙沙拉拉,这声音在透明的静夜的下层晃摆。
    “呜,汪汪——”狗的叫声如此切近,分明就在窗外。
    “啪——”,什么东西打在了木屋的顶盖上!
    一切都不是幻觉。
    “冕诺——”我叫着。
    没有人应声。我爬起来,向屋角走去。那里是冕诺睡觉的铺板,毛毡是空的,冕诺没在那儿。我披上衣服,打开门,走到院子里。
    沙沙拉拉的响声更清晰了,有清凉的水打在脸上,那是雨。风摇动着葳蕤的树冠,分明看到楼上的窗户里有桔红色的烛光亮着。树冠再摇,光亮又没有了,似乎从来就不曾亮过。
    我满心疑惑地重又回到屋内。躺在铺板上,我大睁着眼睛,等着冕诺。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
    “于,兄弟,起来,起来,该吃早饭了。”有人在推我。
    屋内白亮亮的,那是眩目的阳光。冕诺的脸在那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
    “昨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我问冕诺。
    “哪儿也没去呀?象猪一样,我,整夜都睡在那儿。”
    冕诺指着他的那块铺板,懒洋洋地回答。
    难道真的是我在做梦吗?
    出门的时候,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冕诺的脚。他脚上穿的那双麻鞋湿漉漉的,象是两只淋了雨的大鸟。
    吉玛山犹如一个丰满的睡美人,仰卧在梦姆湖边。在她的左边,是甲楚男山,在她的右边,是松拉男山。甲楚山细长,显得有些瘦弱,松拉山圆矮,露出几分颟顸。按吉玛人的说法,吉玛山是母亲,甲楚和松拉,都是她的男友。男山在外形和气势上,都无法与母亲山相媲,望着这男山和女山,我不由得生出了感慨,显然,在吉玛人的心目中,母性占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朝母节”是吉玛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从清晨起,吉玛人就随着太阳的脚步从各自的寨子汇聚到梦姆湖畔,到了阳光灿烂的正午,梦姆湖畔的笑声也到了最灿烂的时候。于是,祭山的仪式开始了,达曼大巫师披着法衣,戴着尖顶法帽,一手擎起巫棒,一手摇着符咒,面对高山大湖,口里念念有词。在他的身后,吉玛人全都虔敬地跪下,跟着大巫师一起念诵,向母亲山祈福。
    是那种千流向海的声势,是那种万物归一的汇融,我不由自主地在冕诺的身后跪下了。恍惚间我也成了一个吉玛人,远祖的母亲就高踞在上,让你不能不心生敬畏。
    祭山的仪式结束之后,湖畔的男男女女们就象欢乐的鸟儿一样,开始自由自在地玩乐。他们形神开放,无拘无束,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幸福和快乐都是母亲给予的。
    我和冕诺从树林间走过,我看到林中挂起了秋千,身穿白色长裙的吉玛姑娘在空中飞来飞去,一个个洒脱得如风如云。草地上有人在扎花,一篓篓的马樱花,花朵又厚实又鲜艳。姑娘们把花一圈圈地扎在蓝头帕上,于是,蓝头帕就成了颤悠悠的花环。姑娘们把花扎在弯弯的牛角上,于是,弯牛角也成了颤悠悠的花环。
    更大的花环就扎在草地上,姑娘们用一根根柔软的树枝扎成了圆穹形的棚架,再把鲜艳的花朵扎上去,于是草地上就出现了一个花的洞穴,它温柔而秀美,深邃而幽秘。
    一个吉玛姑娘就站在那花穴的入口亮起嗓子唱起来。
    “太阳升起来了,金盏一样的花儿开了。
    太阳升起来了,银盏一样的花儿开了。
    金盏花,银盏花,我们开在一起吧,我们是一块草地上的花——”姑娘的歌声刚落,我听到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个粗嗓门。回过头,看到大槭树下靠着一个挎腰刀的小伙子。
    “太阳升起来了,金梭一样的鱼游动了。
    太阳升起来了,银梭一样的鱼游动了。
    金梭鱼,银梭鱼,我们游在一起吧!”我们是一个海子里的鱼——“他们对了一阵歌,姑娘一转身,进了花穴,小伙子随后也跟了进去。
    另一位姑娘站到花穴的入口去唱,又有别的小伙子站出来对歌。对了几句,那姑娘忽然离开花穴,折回女伴中间。冕诺告诉我,这是姑娘不满意小伙子,不愿再睬他了。
    看着看着,我心里升起了一个疑问,怎么只见姑娘小伙子们钻进去,却不见他们出来呢?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又一位吉玛姑娘站在了花穴的入口前。她一开口,我就呆了。我听过太多太多的女性的歌声,可是如此独特的天籁还是即刻攫住了我。
    她的嗓音象马樱花一样,并不浓美,然而却别具一种淡远的芬芳。那芬芳宛如梦姆湖水,湛蓝湛蓝的,晶亮晶亮的,一波一波地涌进我的心里。
    ”麻栎一样高高的哥哥呀,只要你的心上真的有妹妹,我会在刀口子上给你铺路,我会在马鹿角上给你搭桥——“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开了口,我接上了冕诺教过我的这首歌。
    ”糌粑一样甜甜的妹妹呀,铺路搭桥你的情意深。
    我舍不得吃的饭菜给你吃,我舍不得穿的衣服给你穿——“我想,我的嗓音一定也将她攫住了。我的歌声刚落,她就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她那土织蜡染的蓝头帕象雨后的芭蕉叶一样鲜亮,她那手绣的花腰带犹如彩虹一般飘在白云似的百褶裙上,她的双耳坠着两颗晶莹欲滴的红玛瑙耳坠,将她那黑玛瑙一样的双眸衬得愈发明丽动人。
    啊,人类的男性和女性为什么会用声带发出这种或那种频率的声响?为什么这种或那种频率的声响会让对方耳热心跳如痴如醉?
    人类把这种声响叫做歌。
    她的歌是峡谷里的风,把皮帆一样的我打动了。我的歌是海子里的浪,让乌木舟一样的她摇荡了。
    我们就那样呆呆地彼此凝望。
    忽然,我听到了爆发般的轰笑声。在那笑声里,我看到她转身向花穴深处跑去。
    ”快,快去追你的哦耶!——“
    冕诺在我的身边叫着,他使劲儿推了我一把。
    我不知道什么是”哦耶“,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跑了过去。
    花穴并不深长,我跑进去的时候,隐约地看到尽头处裙裾一摆,她就在那里消失了。我随后跟上,也从花穴的另一端走了出去。
    原来,花穴的后面通着山岗,一棵棵高大的青冈木下,长着茂密的匐柳丛和花朵鲜艳的山杜鹃。她的身影就在那些浓绿和嫣红中晃动,她并没有停下来等我的意思,她只管独自往山上跑。于是,我不无怅惘地停下了脚,然后慢慢地折返身。
    当我从花穴重新钻出来的时候,冕诺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于,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的哦耶呢?于,笨,她是在约你呀!“冕诺告诉我,我应该象那些吉玛小伙子一样,跟着姑娘一直跑进那深深的树丛里去。只要跟过去,她就属于你,不,你就属于她了。
    ”哦耶“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夫妻,不,就是说爱人,不,就是说你可以得到她,或者说,她想得到你。她可是吉玛山有名的姑娘,多少小伙子做梦都想着她呢。
    我笑了,我不知道该惋惜还是庆幸。我想象不出,如果我跟着她到了树丛深处,我会怎么做。
    后来,我和冕诺离开了对歌的花棚,看赛马去了。
    那是在梦姆湖畔的另一处草地上,与歌场那边相比,这里少了些悠闲,却多了些热烈和紧张。那是一种不分男女,不分年龄等级的混合赛,土枪声一响,一匹匹走马就驮着它的骑手在绿绒绒的草地上奔跑起来。这种赛马没有多少竞赛的激烈,却别有一种欢天喜地的热闹。就象雪山下热气腾腾的温泉,就象峡谷里满坡满崖开得如火如荼的野杜鹃,看着那些异族的红男绿女们骑在马背上喊喊叫叫笑笑闹闹地拥挤着奔进,你会感到那是生命自身在涌动。
    我坐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看着一批又一批的骑手在人们面前展现他们自身的活力。
    ”于,你也赛一赛,骑着马?“冕诺向我提议。
    我饶有兴趣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对呀,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当年骑自行车,只用半天时间就学会了。后来在草原上,我也骑过几下高大的蒙古马。跟着冕诺到吉玛山来的时候,一路上不都骑着这种小走马么?它矮小温顺,稳当得很呐。
    在冕诺的张罗下,我毫不费力地跨上了一匹黑马。当我出现在赛手的行列时,立刻赢得了一阵掌声与喝彩。在吉玛人看来,一个外人出现在赛马的队伍里,无疑是件让人好奇的新鲜事。
    枪声一响,我就意识到我给自己选择了一件力不能及的事。看别人赛马和自己参加赛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在旁边当观众时,我觉得这种低矮的走马跑得并不太快而且稳当得很,可是坐在马背上,我才感到那种颠簸是多么的剧烈了。黑马的脊背象是一个巨大的拳头,随着每次颠簸不停地向我击打。地下的那些草丛犹如利箭,一支一支飞速地向我射来。
    我双腿夹紧马背,两手拼命地扯住缰绳,在万分的紧张之中,仍想竭力做出一个骑手的英武姿态。可是,不行不行,我无法控制局面。摇摇晃晃,后仰前栽,就象一只晕头晕脑的啄木鸟。
    观众群里发出了惊慌的喊声。我想跳下来,我想让这匹黑马停下,我使劲扯偏了它的嚼铁——黑马长啸一声,几乎直立了起来。就在这时,另一匹马从我的后面冲了上来,与我的黑马相撞了。
    什么东西擦疼了我的脸?那是迎面扑来的蒿草。我的一只脚还在马蹬里,我象擦地板的拖把一样被奔跑的黑马拖拽着——我不知道黑马是怎么停下来的。
    事后冕诺告诉我,是我的哦耶冲出来,拉住了那匹马。那么,她应该是早就从歌场那边的山上下来,到了赛马场这儿。当我耀武扬威地骑上马,博得一片喝彩声时,她想必也看到了我。我想象不出她在那危急的时刻冲上来勒住黑马的样子,那形象应该属于被称为英雄的勇敢的男人们。
    总之,当我从草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站在了黑马的身边。她用手抚弄着马鬃,于是那黑马就晃着头摇着尾巴,显露出一副温顺的样子。
    唔,我的哦耶,雨后芭蕉叶一样鲜亮的蓝头帕,彩虹般的花腰带白云一样的百褶裙,双眸明丽得犹如黑玛瑙——世间常有英雄救美的故事,而现在英雄和美人都是她了。
    她拉着黑马,往旁边的树林里走。我不能不跟着她过去,我不能就那样离开,我还没有向她道谢呢。
    她牵着马来到树林深处,在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上独自坐下。我想,她的意思是要我也坐在那儿,于是,我就在她的旁边慢慢地坐下来。
    不能不说话。
    ”谢谢你了。“我说。
    她笑了,用两颗黑玛瑙般的眸子对我笑。然而,她并不说话。
    我只好再说。
    ”要不是你,我,会出危险的。“
    她仍旧只是用黑玛瑙般的眼睛笑。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不能沉默,一沉默,似乎就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滋生出来。
    聊些什么呢?
    对,干嘛不聊聊女书,眼前不就是一位现成的吉玛女性嘛。
    ”你瞧,我有一样东西,你能不能给看看——“我把那份女书的复制品拿出来,递给了她。
    她把那东西展开来,仔细地看。忽然,她的嘴角抖动了,她慢慢抬起头,再次向我凝视。
    黑玛瑙会燃烧呢!我模模糊糊地想,要发生什么了……就在我呆想的时候,她伸出手,在我的胸前摸了一下。
    钢笔,我的钢笔!她拿着它,飞快地跑开了。
    第三章:只要你心上真的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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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里那台老式的二十四针打印机滋滋啦啦地响着,黑色的打印头象螃蟹一样不停地横过来,横过去,于是穿孔纸上就慢慢地出现了一行一行的文字。
    于潮白存在电脑中的这篇札记显然很长,从纸架上缓缓翻下的打印纸已经迭成了厚厚的一摞。陆洁就那么一直在电脑桌前坐着,仿佛她自己就是电脑的一部分。
    陆洁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打印纸,那一行一行跳出来的黑字在向陆洁讲述着一个故事,一个属于于潮白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跳动的字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模糊起来,于是这故事也变得模糊而遥远。
    另一个故事就是在这模糊中慢慢升起来的,这是属于陆洁的故事,它愈来愈贴近,愈来愈清晰。
    陆洁有一种感觉,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似乎有某种联系。后来,她终于发现了两个故事之间的联系点:一首歌,一首异乡的《走婚歌》。正是它,将两个故事串演了起来。
    陆洁第一次听到那首歌,是在高校联谊会组织的一个篝火晚会上。
    郊游、爬山、野餐、围在草地上燃着篝火唱歌跳舞。那是一种有趣的平淡或者说平淡中的有趣。其中自然少不了节目的表演,逗个噱头、唱段小曲、模仿一个电视人物、表演一点杂耍类的小技……没有什么人能特别引起陆洁的注意,而陆洁自己却是个引人注意的目标。陆洁引人注意或许是因为她能弹响吉它,当然,如果要陆洁弹着吉它正式登台难免欠些火候,但是在篝火边应付这些业余歌手的演唱,还是绰绰有余的。
    陆洁事后回忆,当于潮白在火堆边站起来的那一刻,篝火怦然地跳荡起来,披挂出一片绚烂的桔红和金黄。于潮白风散的长发就在那片绚烂里飘动着,犹如一群欣然蹁舞的黑蝶。
    陆洁就是在那一刻被他吸引住的。
    ”请问,你要唱什么歌?“抱着吉它的陆洁向他发问。
    ”你,恐怕不能——“于潮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对方不信任的目光剌激了陆洁的自尊,她咬了咬下唇说,”试试吧,你唱什么?
    ——“
    于潮白没有回答,他径自垂下头,仿佛在凝神屏气。忽然间,长发一甩,于是从他的胸腔里就发出了一种悠长而略带浊哑的歌声。
    ”麻栎一样高高的哥哥呀,只要你的心上真的有妹妹,我会在刀口子上给你铺路,我会在马鹿角上给你搭桥——糌粑一样甜甜的妹妹呀,铺路搭桥你的情意深。
    我舍不得吃的饭菜给你吃,我舍不得穿的衣服给你穿——“歌声犹如淡远的流云里一只孤独的雁鹅在长叫,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缓,一声疾,在激越中蕴含着几分伤感和忧郁。
    陆洁的吉它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稍稍显得有些迟疑,很快它就找出了对方的音高和调式。那是E小调,陆洁只需要变换四种手指位置,打出E小调的主和弦、属和弦、下属和弦及属七和弦,就可以将这首歌的旋律涵盖进去。
    吉它的和弦音就象雁鹅翼前翼后的风,托举着它,伴随着它。当它们之间产生了美妙的谐震和共鸣时,于潮白把脸转向了陆洁。他用身心感觉到了那种妙不可言的和谐,他的目光因为意外的欣悦而熠熠生辉。
    陆洁觉得此刻的于潮白真是动人极了。
    吉它的和弦在三度五度七度的音频空间中与人声谐震共鸣,陆洁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她觉得她就是吉它,E,A,D,G,B,E,她的一根根神经在颤动着,轻舞着。
    那真是天作之合。
    那之后两人的相合也应该是天作。
    ”我从来不知道我能唱得这么动人,其实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动人——“。
    于潮白说这番话的时候,两人是在一个临街的饭馆里。饭馆很小,厅堂里只能摆下五六张桌子,邻桌人的后背几乎就贴着陆洁的肩臂。说话的时候,陆洁和于潮白靠得很近,彼此的额头几乎挨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对方的面孔在陆洁的眼里似乎就被放大了,于潮白嘴角的那些皱纹全都深如峡谷,满头的长发怒放般地蓬开着,下巴上的胡子却长长地松垂下来。于是,他就兼有了狮子的威猛与羊的良善。
    陆洁不自觉地将肩臂和膝盖向躯干处缩拢,这样,她就敏感成了一只等待着有什么情况要发生的兔子。
    ”我想,摸摸你的手——“
    要发生的果然发生了,就在陆洁刚刚听明白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被捉在对方的掌心里。
    那些手指圆鼓鼓的,粉红且滑润,连同前端的指甲一起全都嫩薄地迹近于透明,望上去犹如脱去了甲壳的软螺。
    ”不,不——“陆洁嗫嚅着,却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异样的温热传过来,她的手仿佛融化了。
    ”知道么,那晚你弹吉它的时候那么娇小,吉它比你还大呢。你,永远长不大……“男人的另一只手臂从身后伸过去,将她环抱了起来。于是,陆洁就处在了男人的怀中。
    邻桌人的后背和于潮白的手臂使得陆洁没有挣脱的余地,事实上陆洁也不想挣脱。
    男人的环抱将一种岩石般的刚硬辐射出来,陆洁的身体就在那辐射中一点一点地消解,烛泪似的盈着一种温馨的软弱。
    事后,陆洁曾经无数次地在回味中思索,并以医学院本科生的目光远远地观察她和于潮白之间的事。陆洁想弄明白,当于潮白靠近她的时候,她怎么会产生那种要发生什么的预感?她怎么会接收到男人身体的辐射,而她自己的身体又为什么会因此变得酥软起来?……在以后的日子里,这种对两性生理和心理上的分析几乎贯穿了陆洁和于潮白相处的全过程。它们往往是在下意识中发生的,那是陆洁的职业习惯。她想弄懂男性和女性究竟是什么,她想弄懂两性间的”爱“究竟是什么……这类问题使得陆洁困扰不已。
    陆洁和于潮白的初夜恍惚得犹如一个美好而痛苦的梦,那场梦的缘起是那天于潮白的一个电话。
    电话是黄昏时分打来的,听筒里,于潮白的声音似乎有些异样。
    ”这几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你到我这儿来吧?……“。
    陆洁明白,话里的意思是,他的妻子彭磊这几天不在家。
    那声音有一种空谷行风般的幽魅,那是不可抗拒的咒语,那是冥冥中的召唤。
    陆洁打了个颤,有些惶恐地应了个”嗯“。
    骑在一辆24型轻便自行车上,陆洁怔怔忡忡,时时处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
    小巧的轻便车疾疾地前行,仿佛是那车自己在往前奔,而陆洁呢,则是身不由已,被它强行驮着罢了。
    于潮白住在一楼,家门斜对着楼梯。陆洁把自行车锁在楼梯旁的过道里,然后去敲门。手刚刚挨在门上,门宛如活了似的,忽然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让毫无准备的陆洁吃了一惊。
    没有开灯,室内灌满了暗淡的暮色。
    ”我一直听着脚步声,我等你,等了好久。“
    于潮白就站在门背后,暖烘烘地在她的耳轮上吻着。
    陆洁惬意地闭了眼。
    再睁开眼睛时,于潮白却不见了。门开着,听得到门外有脚步声。片刻后,于潮白进来了,陆洁锁在过道里的那辆轻便自行车象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被他夹提在臂弯之下。
    事情过去之后,陆洁曾经回想过这个细节的意义:一辆陌生的女式自行车是不能放在于潮白家的门外过夜的。很显然,于潮白事先已经预做了将她通宵藏匿在卧室里的筹划。
    陆洁当时未曾有太多的思索,当时的陆洁只是沉醉在被男人抱起来的感觉中。
    双脚腾空后的陆洁有一种悬浮感,轻飘飘的有些发晕。桌上的几个盘子里装着切好备炒的菜料,望上去浮浮跳跳的,犹如充气式塑料玩具。
    ”晚饭我都准备好了,待会儿瞧我的手艺吧。“于潮白说着,身子一躬,和陆洁一起滚在了大床上。
    接下来是透不过气的长吻,柔软的唇片紧紧地压合,然后是相互探伸过来的舌体。两个舌体兴致勃勃地舔舐着,搅和着,仿佛对方是一道新奇的美味。
    温热地喷涌着的,是对方的鼻息。陆洁发现对方在嗅闻她,而她同样也在嗅闻着对方。
    在以后的日子里,陆洁象一个走出实验室的论文撰写者一样,反复地思索过这些动作的生成原因以及它们的存在意义。口唇部位复盖着的是比皮肤的触觉更为敏感的粘膜,粘膜上的神经远比通常的皮肤要丰富。舌体的表面密布着味蕾,它能通过神经将信号传递给大脑,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味觉。同样,鼻腔内的粘膜也能感受和传递气体的信号,嗅味也因此得以通过大脑而生成。由此看来,性欲和食欲一样,都是要借助各种感觉器官才能得以实现的。
    所以,人类在实现性欲之前,需要嗅闻,需要舔舐。这样的行为并不仅仅存在于人类之中,比如鸳鸯比如鹤,它们会交颈;比如犬比如牛比如狮虎,它们也会嗅闻也会舔舐……当然,躺在床上的陆洁当时未能对此做出深入的思索和分析,陆洁陷入了一种忽然袭来的恐慌里。恐慌是由于潮白造成的,她发现于潮白的手在剥脱她的毛衣,毛衣从腹部向上扯起,布袋一样蒙住了她的头。
    ”不,不。别,别——“
    陆洁在口袋里挣扎,双臂一压,蓬乱的头部又从袋口浮升了出来。
    ”你,你这是怎么了?“于潮白不解地望着她。
    ”不,不知道……“陆洁龟缩在床角,频频地摇着头。
    陆洁道出的是实话,她确实不了解自己。抗拒和渴望在她的心内并存,它们都是同样的确切和真实。
    片刻的迟疑和思索之后,于潮白更猛烈地扑了上来。
    几番拉锯战,毛衣终被攻克。
    依次轮到棉毛衫。
    裙、连裤袜、胸罩……
    那是激烈的巷战,双方展开的是逐街逐屋的争夺。终于,所有的防线都损失殆尽,完全被解除武装的陆洁意外地发现:抗拒竟奇怪地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渴望。
    胜利者拥着他的战利品,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把注意力全部都专注在一件事上:进入陆洁的身体。
    他就象隔在玻璃窗外的苍蝇,寻找着、碰撞着,急切而不得入……被挤压着的陆洁听得到对方的心跳,那心跳因为频率过于急快而显得有些紊乱和虚弱。
    终于,他得了机会,慷慨激昂地想要长驱直入。可是,稍触即溃,还没有拿下城池,英雄便退缩了下来。
    ”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请原谅——“他喃喃着,象一个在请罪的败军之将。他汗津津的,神情尴尬而又无奈。
    陆洁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茫然地望着于潮白,望着那硬鼻钢颧蓬发长须,望着那粗犷的下巴强壮的胸廓。
    陆洁不明白雄赳赳的于潮白为什么如此无能,那一刻,她觉得男人真是一架不可思议的机器。
    ”我们就这样睡吧,我只要能抱着你,就很好——“于潮白竭力做出一副认真的神情。是的,只要抱着就好,他要让自己和对方都认为那是真话。
    那一夜,陆洁就依偎在于潮白强壮的胸廓前。于潮白的鼻息豪迈地高唱不休,陆洁却迟迟不能入眠。她感到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膨胀、膨胀……,那种欲罢不能的隐忍,使她觉得难受至极。
    第二天,陆洁忍不住将这些告诉了她的闺中密友。那女友笑着说,”是这样的吗?那不算数——“第二天的黄昏,陆洁又去了于潮白那儿。那不是于潮白的召唤,那是她自己听从着自己的召唤。
    她是不速之客,门敲了很久才被打开。于潮白趿着拖鞋,穿着一条皱巴巴的宽裤子,身上披着一件渍迹斑斑的外衣。在暗淡的灯光下,他的脸上挂着几分疲惫和沮丧。
    ”怎么?你——“看到门外站着的陆洁,于潮白十分惊喜。
    接下来的拥抱平稳又深沉,此后陆洁从亲吻中挣脱出来的举动,似乎也得到了对方暗许般的默契。
    晚饭是两个人一起动手做的,头天晚上为陆洁准备的那几个切好的菜还摆在盘子里,于潮白在炉子上滋滋拉拉地翻炒了一下,完成了旧菜新做。他的手艺还算差强人意,只是扬州炒饭略微油腻了一些,那是因为拿油瓶的时候,心和手有些抖。
    当两人坐在床边的时候,陆洁坚决地要求关灯。于是,台灯熄灭了,厚厚的窗帘拉开,洒进来的是一片淡淡的从容不迫的月光。
    陆洁喜欢自然,月光使她生出融进自然的感觉,她就在那种汇融中变得宁静和放松。
    ”我们,休息吧——“
    于潮白用的是”休息“这个词,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有些含混和暧昧,它带着可以意会到的胆怯和可能会无所做为的担心。
    听了”休息“这个词,陆洁就有了要休息的样子。外衣是她自己动手,慢慢脱下来的。要脱内衣的时候,陆洁说:”别看我,把脸扭过去。“于潮白听话地转过脸,陆洁象鱼一样很快地钻进了被筒。
    被筒里有了两个人的时候,陆洁感到她被对方的臂膀抱住了。那抱拥是小心翼翼的,显得有些缺乏信心。
    ”别碰我。“陆洁说。
    ”好,咱们就这样休息。“
    于潮白喃喃地着,吹拂在耳畔的呼吸是平静的。
    平静的月光,平静的夜色,平静的呼吸,平静的抚爱,他们两人渐渐沉浸在这片平和与静谧之中。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陆洁都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女友讲的那句,”那不算数——“。
    于潮白就是在陆洁讲出那句话之后,进入了陆洁的身体。当陆洁感到异样的时候,于潮白已经雄赳赳地挺胸昂首,居高临下,自豪地向她俯视了。
    ”算数了吧,这回算数了吧!“
    陆洁再说不出话,极度的愉悦使她泪流满面。
    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和今天,于潮白竟判若两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俩相拥着,沉沉睡去。薄明时分,于潮白忽然睁开了眼。
    他看到枕畔的陆洁正用肘弯撑起上身,细细地端详着他。
    陆洁的马尾辫不知何时松脱开了,白晰的额上披着一团蓬松的乌云,长长的云丝明亮而柔软,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于潮白后来告诉陆洁,那一刻,她简直美若天仙。
    四年过去了,四年也不过就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罢了,当初那些难分难解的缠绵,当初那些欲死欲仙的感觉,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消失殆尽,再也无从寻觅。
    留在回忆中的那些往事的情景,就象坐在影院里,看银幕上映出的别人的故事。
    于潮白不辞而别,使陆洁陷入了惶惑和迷乱。在不知所措的状态中,陆洁找了于潮白的女友栗琳琳,甚至还和他的前妻彭磊通了电话。
    四处碰壁之后,陆洁终于安静了一些,开始认真地思索她和于潮白的关系现状。自从儿子佑生出事之后,他们夫妻虽然在家中依然相敬如宾,但是感情的冷却已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陆洁暗暗设想过分手的各种可能,每当这种浮想升起来的时候,陆洁就在不堪中变得失魂丧魄。陆洁不能不承认,她是离不开于潮白的。
    陆洁沉缅在于潮白的书房里,徘徊在于潮白留下来的那些锡伯人的银碗、拉祜人的绣花短衣、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猛禽标本和青海高原的羚羊的头骨之间。
    当她坐下来的时候,她的怀里抱着于潮白从吉玛山带回来的巫棒,抱着那个色泽紫黑、上面雕着粗糙的图案的木棍子。木雕图案从棍尾一真盘绕到棍顶,于潮白曾经告诉她,那是人,是男人和女人……此时,于潮白存在电脑里的那篇札记就盘盘绕绕地在巫棒上隐现出来。忽然间,陆洁的心中一片洞亮,她猜出于潮白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又去了吉玛山!
    想到这里,于潮白在札记里写到的那个吉玛姑娘,仿佛就出现在陆洁的眼前。
    那吉玛姑娘身段苗条,土织蜡染的蓝头帕象雨后的芭蕉叶一样鲜亮,手绣的花腰带犹如彩虹一般搭在白云似的百褶裙上,她的双耳坠着两颗晶莹欲滴的红玛瑙耳坠,将她那黑玛瑙一样的双眸衬得愈发明丽动人……陆洁在追逐着一个幻影,一个吉玛族的名字叫”哦耶“的姑娘。
    陆洁决定即刻动身去吉玛山。关于吉玛山,于潮白的札记里写得很详尽,到那儿去并非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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